当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芒消隐在瓦房的屋脊,淡淡的暮色洇染开来,村庄、树木、房屋都沉浸在苍茫如黛的暮色里,淡定而安详。穿街走巷的风此刻躲在墙角,树梢一动不动地静默,柔软的暮色渐渐匍匐下来,胸口紧紧贴着大地,徐缓地覆盖着世间的万物。村口,收工归家的牛低头踱着缓慢的步子,身后拉着一车青草,白色的羊群蠕动在回家的乡间小道上,鸡在院子里最后逡巡了一遍,一只只地飞上树枝,猪也要睡了,哼哼了两声后就挤在一起进入梦乡。
暮色随着母亲进了家门。母亲卸下一天的劳作收获,一袋棉花,几把豆角,抑或一捆青草,几块红薯,也卸下一身的疲惫。还没来得及揉揉酸痛的腰和肩,母亲就又走进厨房,准备一家人的晚餐。风箱呼喇呼喇地响着,干燥的柴草在灶膛里噼啪作响,红彤彤的烈焰舔着锅底,煮着锅里简单的饭食。屋顶的青瓦上升起缕缕炊烟,草木灰味在街巷里飘散,重复着多少年来一成不变的烟火人生。
暮色是黑夜的序幕。吃完饭,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洗刷缝补,收收捡捡,打发漫长而寂寥的时光,打点一家人的生活。月光如水的晚上,风软树静,淡淡的薄雾轻纱般笼罩着院子,有种说不出的神秘和沧桑,我们借着月色剥玉米,说着远远近近的事。
黑夜与光明在日暮时交接,生命与死亡在暗夜里更迭。每个暮色苍茫时分,都有生命诞生或消失。那年,姥姥随着暮色的到来,消失在夜的深处,从此我想念她的时候,只有一张照片。后来,每当我在漆黑的午夜睁开黑色的眼睛,看到窗外黑色的窗户和紧闭的门时,总是像无助的孩子寻找温暖的怀抱,彷徨,凄楚,惶恐,孤独,我只有睁着眼睛独自熬过这长夜漫漫。初秋的午后,在外辗转多年的我带着一身疲惫和风尘,踏着遍地落叶去她安息的地方看她。姥姥在秋天煦暖的落日下显得格外安详宁静,我依偎着她,好像儿时栖息在她的怀抱里,隔着埋她的黄土,轻轻地闭上眼睛,感受她温柔深情的气息,回忆小时候的一点一滴。眼泪涌出酸楚的眼底,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风干。
多少年后,在飞机上看到机翼下的落日,有着那样令人陶醉的酡红,但想到终将沉入万劫不复的黑暗,无边的苍凉便在心底蔓延开来。总觉得柔软而婉约的暮色时分天边的那抹晚霞,如美人两颊胭脂的最后一丝绯红,后面是即将一晃而过的流年惊梦,如人生中的惊鸿瞥影。暮色时分,在袅袅的茶香间,在飘忽的灯光里,在飘渺的音乐中,读发黄的旧信,看发黄的老照片,想那些曾经的感情会不会被岁月雨打风吹去,看那些镜头定格的瞬间,就像看一场关于过去的无声电影,里面的人有着隔帘花影般的表情。那些过去了的年月,那些相遇的人和场景,却因为暮色的冲洗而在记忆的底片上愈发清晰起来。时间不会停驻,岁月永远匆匆,照片上春草年年生发,而人却不知去了哪里,除了时光,没有永恒。
恍惚中,忆起流年碎影中的旧闻旧事,如斑斑驳驳的墙,旧的脱落,新的呈现,总是迷离而模糊。而今在他乡,故人难聚,美人心灰,少年白头,在暮色苍茫中,想那些苍茫暮色下的人和事,是否依旧如昨。(王雪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