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记得很小的时候,他找出一本《古文观止》,一篇一篇地给我讲,一句一句地翻译成白话文。那是冬天,我们围着一个小炭炉子,炭火烧得旺旺的,有时候讲得晚了,他放下书,又去做一个火锅,炖在炉子上,咕噜咕噜的,我们吃得满脸通红,浑身冒汗。现在回想起来,估计所谓的火锅也就是当天晚上的剩菜加点肉和大白菜煮煮,可我们吃得很满足很酣畅。
所以,后来我固执地认为《古文观止》应该在冬天读,而且还要边吃火锅边读,要有大白菜和木炭的味道才够味。读了一段时间,他决定授人以渔了。丢给我一部字典,花了一晚上教我怎么查生字,就让我自己读了。不过貌似我一篇都没读完,就去看武侠小说了。
又过了一段时间,他又翻出一本《唐诗三百首》,还只给我念了虞世南的《蝉》:“垂?饮清露,流响出疏桐。 居高声自远,非是藉秋风。”就又丢给我,让我自己念,照我三心二意的性格,往前勉强读了三两首,又去看武侠小说了。
最后,我们索性一起看武侠小说。他是武侠迷,小时候边推磨边看《三侠五义》、《说岳全传》、《薛仁贵征东》,磨子前面的板壁上钉个台子,把书放在那里,推过去看一眼。后来,他看金庸、梁羽生、古龙的小说,或者去书店买,或者借,或者“顺”。拿回家之后,我们一起看。我们对着一盏煤油灯,看得两个鼻孔发黑。他是老爸,当然先看上本。我从下本开始看,看完下本,再看中本,等我看完,他上本看完了。因为我是倒着看的,所以像读悬疑推理小说一样,人物关系和情节都要推测,等读到上本,就可以印证我的猜测和推理了,这里面有一种很迷人的挑战。
老爸不是教授,也不是知识分子,因为家贫,他只能上到小学六年级,但他是一个热爱阅读的人。
还记得好多个雪夜,我偷偷地起床,轻轻地搬动藤椅,坐在桌前看书,生怕把隔壁的爸妈惊醒。他们喊了一遍又一遍,快点睡啊,关灯啊。我随口应道,好,马上睡。最后他们都沉沉地睡去了,我却越看越兴奋。屋后有座竹园,雪花落在竹叶上的簌簌声都听得见。偶尔,雪压得太重,竹子低下头去低下头去,终于不堪重负,“嘘……”它抖落身上的雪花,敏捷地弹起,发出鸣?的声音。
长大之后,喜欢图书馆,喜欢在图书馆借书的那种感觉。一直下一直下,下到人烟稀少的那一层,只听见排风扇在低吟,一股特有的书的霉味扑面而来,很好闻。这种霉味是植物性的霉味,尚带着清洁的印迹,不是那种荤腥的霉味,不是动物性的霉味。大街小巷那种租书店的书就是动物性的,一页一页,跟猪板油一样,我是不敢用手指去翻动那样的书页的。楼层越低的书年代越久,植物性越强,沉静,清洁。到了中间楼层,大部分都是现在的铜版纸,激光印刷出来的书,一股在商业社会搏杀的血腥味,仿佛为了存活,个个都可以茹毛饮血,生吃活肉。
站在书架前,心中被一种敬畏感充盈着。一本一本地挑,跟挑爱人一样,虽然最后也有后悔的时候,但当初邂逅之时,是认真的,准备全身心投入的。抱着书,就像抱着幸福一样,一本一本地塞进我的背包里。最后,照例,手上是要拿一本最想看的。边走边看,看一会儿,抬头看看天,天是淡青色的,风里有香味,梧桐花开了。走到运动场旁边,找个台阶坐下,有时候正在开运动会,有时候有人踢足球,打羽毛球,我只顾把书一本一本地拿出来,摊在台阶上。这本看几页,那本看几页,像个小孩子得了一点新鲜玩意儿,夜里不放心,总要起床开灯多看几眼。看着斜阳里的法国梧桐树,心里冒出一句蛮矫情,但是蛮真实的话,浮士德在倒地之前喊出的:“你真美啊,请为我停留!”
每当日子过得平庸乏味的时候,一想起那些与书为伴的日子,就像念了一段咒语,生活的面貌焕然一新,心亦如明镜。(胡成瑶)